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诗第二三两章都只换两个字。只有“苗”、“穗”、“实”三个字指示时间的变迁,而“醉”、“噎”两字只是为叶韵,于意义上无增加。说话时谁能这样重复?如果“做诗如说话”,一句话何必说至两次三次呢?做文和说话都只贵达意,要能做到胡先生所推尊的“流畅通达”,最忌重复;做诗所以言情,感情愈深刻愈缠绵,音节也因而愈低徊往复,它的语言就义说是重复,而就性说却不是重复,它要有严沧浪所推尊的“一唱三叹之音”。
照胡先生的话看,韩愈不仅是“文起八代之衰”,诗也是如此,韩愈“做诗如做文”,开宋人“做诗如说话”的风气,在后世影响很大,这是确实的话,胡先生说这是他的“特别长处”,则是以为他的影响是好的。但是这恰适得其反。韩愈可以说是严沧浪所谓“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的开山始祖。他是由唐转宋的一大关键,也是中国诗运衰落的一大关键。
诗本是趣味性情中事,谈到究竟,只能凭灵心妙悟,别人和我不同意时,我只能说是趣味的不同,很难以口舌争。所以关于“宋诗”,我只能用“印象派”批评家的办法,聊说私人的感想。尽管近代有许多人推尊“宋诗”,我自己玩味宋人作品时,总感觉到由唐诗到宋诗,味道是由浓而变淡,由广而变窄,由深而变浅的。诗本来不能全以时代论,唐人有坏诗,宋人也有好诗。宋诗的可取处大半仍然是唐诗的流风余韵,宋诗的离开唐诗而自成风气处,就是严沧浪所谓“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就是胡先生所谓“做诗如说话”;“兴趣”和“一唱三叹之音”都是宋诗的短处(词不在内)。宋诗的“兴趣”是文人癖性的表现。这个癖性中最大的成分是“诙谐”,最缺乏的成分是“严肃”。酬唱的风气在宋朝最盛,在酬唱诗文人都欢喜显本领,苏东坡做诗好和韵,做词好用回文体,仍然是韩愈好用拗字险韵的癖性。他们多少是要以文字为游戏的,多少是要在文字上逞才气的,所以韵愈押得“工”,话愈说得俏皮,自己愈高兴,旁人愈赞赏。总而言之,宋人是多少带有几分“做打油诗”的精神去做诗的。苏东坡的名句如“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之类,黄山谷的名句如“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在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之类都是好例。
做打油诗可如说话,因为它本来只是文字游戏,没有缠绵不尽的情感,不必有“一唱三叹之音”,它所以用声韵,还是以此为游戏。胡先生既然定了一个“做诗如说话”的标准,在历史上遍处找合这标准的作品,看见最合式的是打油诗,所以特别推重王梵志和寒山子,他说,“后世所传的魏晋诗人的几首白话诗,都不过是嘲笑之作,游戏之笔,如后人的‘打油诗’”。他甚至于附和钟嵘的陶诗“出于应璩”之说,“应璩是做白话谐诗的,左思也做过白话的谐诗,陶潜的白话诗如《责子》、《挽歌》也是诙谐的诗,故钟嵘说他出于应璩”。他在“杜甫”一章里也偏重杜甫的诙谐,并且把打油诗的历史渊源作过这样一段很是精彩的结束:
《北征》像左思的《娇女》,《羌村》最近于陶潜。钟嵘说陶诗出于应璩左思,杜诗同他们也都有点渊源关系。应璩做谐诗,左思的《娇女》也是谐诗,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做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这是他们几位的共同之点,又不仅仅是同做白话谐诗的渊源关系呵。
我们在上文说过,宋人也是多少带有几分做打油诗的精神去做诗的。在这一方面他们是韩愈的徒弟,而却不是陶潜、杜甫的徒弟,因为他们偏向文字方面显诙谐,陶潜、杜甫则只是在极严肃的人生态度之中偶露一点诙谐风趣。但是宋人也微合“做诗如说话”的标准,所以胡先生在批评韩愈时也颇称赞他们。
诗本来都要有几分诙谐,但是骨子里却要严肃深刻。它要有几分诙谐,因为一切艺术都和游戏有密切关系,都是在实际人生之外别辟一个意象世界来供观赏;它骨子里要严肃深刻,因为它须是至性深情的流露。过于诙谐的人不能做诗,过于严肃的人也不能做诗,陶潜、杜甫都是把这两种成分配合得很适宜的。陶潜的《挽歌》和《责子》在集中不能算是代表作品,尤其不能完全以“打油诗”看待,虽然陶诗常常有谐趣。杜甫的《北征》和《羌村》也是如此。这几首诗在胡先生看只有诙谐,其实它们都是极严肃极沉痛的哀歌。宋人大半缺乏这种沉痛和严肃,但是也只在缺乏沉痛和严肃时才做出类于打油诗的作品,他们也有时能够达到很豪放或是很委婉的境界,尤其是在词的方面。
诙谐像柏格荪所说的,出于理智,入于理智,不是情感的流露。我们不把打油诗认为诗,和柏格荪不把喜剧认为纯粹的艺术,是一个道理。打油诗不是诗,我们就不能因为做打油诗如说话,而断定做诗如说话,胡先生的错误在认王梵志、寒山子诸人的打油诗为诗,以为做这些打油诗既可如说话,做诗自亦不过尔尔。他又摭拾陶杜集中几首(或是几句)带有谐趣的诗,以一鳞一爪概一鱼一鸟,说陶杜的精神正从此种“做诗如说话”处见出。我们把胡先生所认为打油诗的陶潜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