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论 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注释】 留侯：即张良。良字子房，相传为城父(今安徽亳州)人。秦末农民战争中，聚众归刘邦，成为刘邦的重要谋士。他辅佐刘邦推翻秦朝，消灭项羽。汉朝建立后，封于留(今江苏省徐州市附近)，故称留侯。后退隐，不知去向。节：志节，指志向和气概。匹夫：普通人。卒(cù)然：突然。卒，同“猝”。加之：加以侮辱，遭受侮辱。所挟持者：指志向、抱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世人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10)，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11)，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12)，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13)。”
【注释】 “夫子房”句：圯(yí)，桥。据《史记·留侯世家》：张良刺秦始皇失败后，改名换姓，逃亡至下邳(今江苏睢宁北)。有一天在桥上遇见一位老人。老人的鞋子掉到桥下，命令张良把鞋子取上来。张良很生气，要打老人，但是看他年老，就忍着气下去取鞋。取上来后，老人要张良替他穿好，张良也照办。老人很满意，说“孺子可教矣”，并约五天后黎明时在桥上相会。张良如约前往，老人早已来到，责备张良不应迟来，再约五天后相会。张良提早在鸡叫时去，还是迟到了。老人又责备他，再约五天后相会。这次张良不到半夜就去桥上等候，果然比老人先到。老人很高兴，送张良一部《太公兵法》，要他好好学习，这位圯上老人，后人说是黄石公。以为鬼物：《史记·留侯世家》末段太史公评论说：“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东汉王充《论衡·自然》中说，张良遇圯上老人，是“天佐汉诛秦，故命令神石为鬼书授人”。刀锯、鼎镬(huò)：古代施酷刑的刑具。鼎镬：烹煮人的大锅子。夷：诛杀、灭：灭族，即把全族的人杀掉。贲(bēn)、育：战国时卫国的两个著名勇士。贲，指孟贲，传说能生拔牛角。育，指夏育，传说能举千钧。施：施展。忿忿：愤怒。一击之间：张良原是战国时韩国贵族的后代，祖与父相继为韩昭侯、宣惠王等五世的相。秦灭韩后，他结交刺客，图谋杀死秦始皇，恢复韩国。有一次，秦始皇东巡到了博浪沙(今河南原阳县东南)，张良指使一个使铁锤的大力士，前去行刺，误中副车(随从的车子)。秦始皇大怒，在全国大肆搜索凶手十天。间不能容发：距离很近很近，中间容不下一根头发，比喻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间，间隔，距离。(10)伊尹：夏末商初人。名伊，尹是官名。辅助商汤攻灭夏桀，汤死后，又为几代商王的执政大臣。太公：即吕尚，姜姓，名望，一说字子牙。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有太公之称，故也称太公望，又俗称姜太公。(11)荆轲：战国末年著名刺客，卫国人。燕太子丹尊他为上卿，派他去刺秦王政(即秦始皇)。他带着秦逃亡将军樊於(wū)期的头和夹有匕首的地图，作为进献秦王的礼物。献图时，刺秦王不中，被杀死。聂政：战国时著名的刺客，韩国人，韩烈侯时，严遂与相国韩傀争权结怨，求他代为报仇。他进入相府刺死韩傀，然后自杀。(12)鲜腆(tiǎn)：无礼。折：挫折，用作动词。(13)孺子：小孩。称别人为“孺子”，是傲慢的表现。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10)，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11)，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12)？
【注释】 郑伯：指春秋时郑国的君主郑襄公。肉袒：脱衣露体。表示等待对方责打或杀死。牵羊：用羊作为进献的礼物。下人：向别人低头。“勾践困于会稽”句：“困于会稽”，事见本书《吴许越成》。归臣妾于吴，指越王勾践投降吴国后，他自己和妻子在吴国做了三年奴仆。报人：向人报仇。素：素交。即老交情。油然：顺从的样子。油，通“由”。项籍：即项羽，名籍。高祖：即汉高祖刘邦。轻：轻率。锋：锐气。(10)敝：疲敝。(11)淮阴：指韩信。汉初大将，在和项羽的战争中立有大功。刘邦开初封他为齐王，汉朝建立改封楚王。后有人告他谋反，又降为淮阴侯，不久被杀死。(12)“非子房”句：韩信破齐后，要求刘邦封他做“假王”。刘邦听了大怒。张良认为当时不能得罪韩信，从旁提醒刘邦。刘邦便派张良前往，封韩信为齐王。刘邦采纳张良的建议，联结英布、彭越，重用韩信，终于消灭项羽，统一了天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太史公疑子房”句：《史记·留侯世家》末段太史公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称(chèn)：相当。“此其”句：意思是张良相貌柔弱，而志节过人，经圯上老人指点，能够忍人之所不能忍，这正是张良的长处。
【译文】 古时被称为英雄豪杰的人，必定有超过一般人的志节，能够忍受常人根本不能忍受的事情。普通的人受了侮辱，便要拔剑而起，挺身搏斗，这不能算是“勇敢”啊。天下有一种称为“大勇”的人，突然遇到危难却不惊慌，无故遭受侮辱却不发怒。这是因为他们的抱负很大，而且志向很远啊！
张良接受桥上的老人赠书，这件事看来很奇怪。然而又怎知不是秦朝那个时代，有隐居的高士，出来故意试试他的呢！仔细考察那老人所用来略微显露出他用心的行为，都包含着圣贤给予警戒的意思；可是世人不明白，认为桥上老人是鬼物，这也太错了啊！
况且他的用心并不就在赠书。当韩国已经灭亡、秦朝正在兴盛的时候，秦皇用刀、锯、鼎、镬一类刑具来对待天下的人，那平白无故遭到杀戮族灭的人，数也数不清。即使有孟贲、夏育那样的勇敢和武艺，也没有办法施展。大凡执法十分急切的时候，它的锋芒是不可触犯的，并且当时的形势也没有可乘之机。张良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凭一个普通百姓的力量，想靠一次击杀获得成功。当这个时候，张良的不死，那距离已容不下一根头发了，也真是危险啊！富贵家的子弟，不愿拼死在盗贼手里，为什么呢？因为他爱护自己的生命，认为死在盗贼手里是不值得的。张良有超出世人的才能，不使用伊尹、太公那样重大的谋略，却独独采取荆轲、聂政那种行刺的下策，因为侥幸才没有死，这是桥上老人替他深深惋惜的。因此，老人用傲慢无礼的态度狠狠地挫折他，他如果能够忍耐，然后才可以成就大事业。张良忍耐了，所以老人说：“这孩子是可以教育的！”
楚庄王攻打郑国，郑襄公脱衣露体牵着羊去迎接，庄王说：“郑国的君主能够向别人低头，必定会得到百姓的信任和拥护。”于是就放弃了灭亡郑国的计划。越王勾践被围困在会稽。归顺吴国，像臣子婢妾那样，度过了三年，却没有现出厌倦的情绪。有报仇雪恨的大志，却不能向人低头的，这不过是普通人的刚强啊。那桥上老人，认为张良才能有余，但担心他度量不足，所以狠狠地挫折他那年轻人刚锐的气焰，使他能够忍受小的愤恨而去成就大的事业。为什么呢？两人不是有多年的很深的交情，突然在野外相遇，张良却被当作奴仆一样使唤，居然能顺从而不感到奇怪，这样的人真是秦始皇不能惊吓、楚霸王不能激怒的人啊！
